第十四章 销散 (2)

这时,仍在房里迷迷糊糊睡着的云彩猛然惊醒了,听出似乎是安生和李云生的声音,顿觉出不好,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当看到安生躺在李云生的房门口,而鲜血流了一地,她近乎疯狂地跑上前去,抱住了安生的头,对李云生怒喝道:“你敢打他,你真是禽兽不如!”

正在楼下的冬梅也听到了异常,连忙跑了上来,见此情景,泪不由掉了下来,哽咽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然后,她连忙从房里拿来一条湿毛巾,将安生脸上和嘴里的血抹了。待发现安生的鼻腔里还往外冒着血,又忙不迭地跑到楼下护理处置室,拿了盘盐水棉球,来为他止血。

老张也快步上了楼,先是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安生,又看了看在一旁已然失态的李云生,然后说道:“老李,你这样做就太不应该了!他还只有你儿子一般大年纪,怎经得起你的拳头……”

李云生这才清醒了些,自觉狼狈得很,便准备下楼去。

这时,安生挣扎着坐了起来,边抹去流到口中的鲜血,边说道:“李云生,你别走!我说的话,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李云生愣了一下后,终于点了点头道:“好吧……”带着一脸的颓唐,走了。

云彩望着地上那一大滩的血,心如刀绞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安生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她么?除了安生,还有谁会为了她,甚至连性命都不顾?她不再顾忌什么,紧紧抱住安生的肩膀,在那里泪流满面,难以自禁……

冬梅站在一旁,对事情的前后经过无从知晓,也就一脸懵懂,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老张经事颇多,瞧出了点端倪,说道:“小刘,你也别哭了,先扶小吴到床上躺会儿吧。”

云彩哭道:“他不是人啊,怎么把人打成这样……我要跟他拼了……”说完,便要冲下楼去找李云生算账。

老张连忙将她拉住,好言相劝了一番。

云彩这才慢慢平静了些。

老张又朝冬梅使了个眼色,冬梅会意后,拉住云彩的胳膊准备送回房间,却发现她满身发烫,于是惊讶道:“你病了?怎么发着烧?”

云彩都快站不稳了,嘴里却仍喃语道:“我没事的,没事的……还是先把安生扶到床上去吧……”

老张连忙摸了摸云彩的额头,然后朝冬梅说道:“可不是?难怪今天这么晚还没起来……小吴这里有我,你赶快把她扶回房去。她的体质不太好,还是输两瓶液吧……”

冬梅便扶着云彩回房,却不忘回头看了看安生。安生此时头靠着房门,血迹斑斑的脸上异常的苍白,竟朝她笑了笑。她不忍再看,于是忙着给云彩量体温,然后准备输液了。

老张将安生扶到床上,把沾满了血的衣服也帮着脱了,一边说道:“吴老弟啊,你实在是让我佩服……”

安生没有吭声,而是闭上了眼睛,试图缓解一下眩晕。

老张叹了口气,又道:“他可是这里有名的土霸王,几乎没人敢惹他。你怎么跟他闹起来了?”

安生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只好无言。

老张看了看他,低声问道:“是不是因为小刘的事?”

安生也看了老张一眼,犹豫了一下,仍是无言。

“不好说就不说,”老张继续道,“出了这么多血,别的事就先不要去想,好好调养两天再说。我给你倒点开水,想喝就喝点……你看,要不要通知你的家人来?”

安生连忙摇了摇头。

老张自言自语道:“哎,这事闹太大也不好。那你先歇着,我到下面看看去……”便下了楼。

云彩果然是高烧,三十九度五。冬梅给她输上葡萄糖液体,然后陪坐在一旁。她仍惦记着安生,说道:“谢谢你,我不要紧的。你去看看安生怎样了吧……”

“他不碍事的,”冬梅劝慰道。

“全都是因我而起,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云彩不由又激动起来,哭道。

冬梅张了张口,话却又缩了回去。

云彩哭着说道:“冬梅,你看要不要把春云喊来……”

冬梅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是问问安生的意思吧?”

接着,云彩执意让冬梅去照看安生。冬梅无奈,只好来到了安生的房间。

安生此时正忍受着面颊火燎般的疼痛,而后脑勺也开始钻心的痛,大概是跌倒时磕到了地上,留下一块血肿。

冬梅进来时,见他侧着头躺在床上,微闭着眼睛,鼻血已经止住了,便轻轻坐在床边的椅上,问道:“安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也输点液?”

安生睁开眼睛,朝冬梅勉强地笑了笑,说道:“没事的。”

冬梅叹了口气,然后问道:“我把春云喊来,好不好?”

安生听了,猛地坐了起来,连连说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你不要叫她来,不要让她知道……”

冬梅知道他的性格,便不再坚持,忙说道:“你快躺下!别太激动了,不然又会出血的……”

安生果然平静了些。但刚才坐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右胸痛得厉害,以至于呼吸都不能太使劲,更不敢激动了。他重新躺了下来,忽然忧心忡忡道:“不知云彩怎样了?”

“在发着高烧。不过,我已经给她输了液,应该等会儿会退烧的,”冬梅说道。

安生着急道:“我这里不要紧的,你还是去招呼她吧。她刚才的脸色很差……”

“你们两个就不要推来推去了,”冬梅有点哭笑不得,然后终于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又道,“安生,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门诊部里只有我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安生露出一丝苦笑,说道:“不是我故意要作隐瞒,实在是不方便告诉你。你还是不要问的好……”

冬梅的脸上更是一片茫然。

安生又道:“最好你也别去问云彩……希望你能理解我。”

安生说得很诚挚,冬梅于是点了点头。作为朋友,她从不质疑安生的为人,也坚信安生所做的和所说的一切,一定有着他的道理;与此同时,当看到安生受伤后的坚强,她的心怎能不隐隐作痛……

不过,在躺了大半天后,安生到底没什么大碍,下床了。倒是云彩这次病得不轻,高烧时缓时急,断断续续了好几天。安生和冬梅则会轮流着来陪。

安生在的时候,云彩便努力振作起精神,整理好头发和衣装,主动找他说会儿话;对于送来的饭菜,哪怕没有一点胃口,也会努力吃上几口——尽管没过多久,便连同胃液一起呕吐了出来。只要安生走了,她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手连只水杯也端不起来,虽似睡似醒地躺着,大脑却没有片刻歇息,在那里暗自想些纷杂的心事……

安生为她所做的每一个细节,都会一遍遍地出现在她的脑里,让她一遍遍地被之感动。但感动得每多一分,内心的不安与躁动也会多了一分。与此同时,高烧以及身体的虚弱让她的意志变得脆弱起来,甚至开始有了种种幻觉——美妙的幻觉会令她全身颤栗,满面潮红;而可怕的幻觉则令她面色黯然,清泪长流……

这几天,李云生也同样在经受着某种“煎熬”。自从打了安生之后,门诊部里仿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没人理会他,即便他主动搭话,也不会得到回应;吃饭的时候,只要他在饭桌上,大家都会盛了饭夹上菜到房间里吃。

李云生自然明白这是大家有意在疏远他,也会很知趣地走开。白天除了有病人来找,更多的时候他便一个人呆坐在办公室里,仿佛失魂落魄一般,人也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晚上则会骑上自行车,回到两里外的家中,也不与家人说多少话,而每天都早早睡了。他曾试图去找安生赔礼道歉,但每每都被安生刻意避开;甚至买了些营养品让冬梅转交,也被退了回来,而只好作罢。他倒是遵守了在安生面前所做的承诺,没再踏进过云彩的房间。

李云生没有去找云彩,云彩的恶梦中却仍摆脱不了他,常常会在半夜里惊醒,然后流着清泪,久久不能再入睡。不过,在经历过几次病情反复之后,云彩的高烧终于还是退了,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见好了。云彩知道,自己的身体恢复之时,也是该作出最后决定的时候了。

这天晚上,安生又来了。

云彩的面容已恢复了久前的平静,朝他笑了笑道:“安生,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谢谢你!”

安生露出一脸的不解,问道:“怎么突然这样说?”

“我要走了。这几天,我一直在考虑,现在终于考虑好了,请你不要再劝我。我不想在凤亭呆下去了,也不想呆在楚州。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在那里重新开始……”云彩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似水。

安生细细嚼着云彩的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一个人经过了慎重考虑,所作出的决定无疑是很难阻止或者改变的;又想,云彩如果真的离开这里,并重新找到一份工作,便能远离痛苦的记忆,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很感谢你!我表达不好,但知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云彩忍住不哭,可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的心里会不安的,”安生由衷道,“其实,我一直都很敬佩你。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很不容易,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云彩的心里感到暖融融的。

安生问道:“那你考虑清楚要去哪里么?”

云彩点了点头道:“可能会去南方吧……村里有人在那边做事,听说还不错。我打算先回家联系一下,没问题的话,近期就会过去……”

“……”其实,安生的内心里是难以接受云彩离开的。他觉得,即便要离开,也应该是李云生;可这就是现实,现实就是这般的不可理喻与残酷。对于云彩来说,哪还有比这更好的选择呢?也许,只是跨出的第一步有点艰难,以后便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呢,他想。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无疑早已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甚至还有种冥冥之中难以割舍却又不能名状的东西……当他们想到分别,伤感总会不期而至地涌了上来,泪水也在眼眶里转着圈儿……于是,两人都在沉默中品尝着这份别样的滋味……

第二天上午,云彩先与冬梅作了告别。冬梅对云彩的决定很是震惊。善解人意的她甚至能感觉出,云彩一定经历过许多的事情,以至于现在不得不选择离开。可她能说些什么呢,只好抱着云彩的肩膀,哭了。

之后,云彩又向老张作了告别。老张是看着她来的,看着她在这凤亭生活了两年多,现在又要看着她离开,这时自是生出了许多的感慨。

云彩没去和李云生道别,李云生却站在了大门口,发着呆。当看到安生和冬梅帮云彩拿着行李下楼时,他才吐出了个字:“你……”云彩没有理会,他也终究没有上前阻拦,而眼看着云彩上了去凤山的三轮车——那一刻,他显得是那么的苍老。

云彩上车前,没再说什么,只是朝安生看了一眼。

那种眼神是安生从未感受过的。此时的他心中只有难以名状的无限的感伤,即便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了些许不解,却也是很快闪过……

他一直目送着云彩从视野里一点点远去,直到再也见不到身影——他如何能料到,这一别,却是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接下来,凤亭门诊部内被一种异常的窒息感笼罩着,每个人仿佛都预感到将要发生点什么。李云生几次找到安生,试图作个和解。安生开始并不加理睬,后来见李云生确实有些诚意,便说道:“要是因为你我之间的事,我早就不计较了。我只希望云彩能够过得好……”

可这个希望再不会实现了……那天是云彩走后的第六天,有个与云彩同垸的老儿来找安生看病,顺便聊了起来。

老儿说道:“我垸有个女伢,一直也在你们这儿的……”

安生便好奇地问道:“您是哪里的?”

老儿道:“凤山垸的。”

安生不由急切道:“您是说云彩?”

老儿叹了口气,说道:“可不,她前几天不晓得为么事突然跑了回去,说是不要这儿的工作了,要去南方打工……”

“……”

“她爸是个篾匠,脾气大得很,云儿(小名)从小就没少挨过打。这一回,她竟然把好端端的工作不要了,也确实太不应该。她爸气不过,就把她往死里打……我们是看着云儿长大的,怪可怜的,去劝也劝不住……”

“后来呢?”

“云儿性子也挺犟,就是不松口……”

“……”

“她爸把她关了起来,怕她逃走,还说要饿她三天……”

“……”

“结果,第二天她妈早上见没什么动静,房门一打开,发现她已经死了……”

“死了?”安生手中的笔不知怎地,便突然折断了。他万分惊恐地望着老儿,再次质疑道:“她死了?!”

老儿抹了一把泪,然后说道:“可不是!可能是吃了安眠药……哎,真可怜,今年才刚刚二十岁……”

安生已是泪流满面……

“你说她为什么突然跑回去,好好的工作也不要,去打什么工呢?命啊,都是命啊……”那老儿嗟叹道。

“您说的可都是真的?!”安生仍不肯相信,激动地望着老儿。

老儿一脸严肃道:“这种事能说着玩吗?就是昨天……她家里现在正乱着,等他们把丧事办完,我估计会来问个究竟的……”

不管安生肯不肯相信,都无法改变现实,现实便是——刘云彩死了!

没过几天,云彩的父亲刘篾匠和那个在镇政府办公室当主任的表叔带着几个亲戚,果然来到了凤亭门诊部。李云生在此之前已得到消息,早早躲了起来。他们没见到李云生,便将他房间里的东西胡乱砸了一通,然后又跑到楚州医院,找到了刘长生院长。刘长生大吃一惊,便让肖德仁带上几个同事,去李云生家找人。李云生被找到了,并带到了凤亭门诊部。

最后的处理结果是,李云生被停职半年,调离凤亭门诊部,并以五千元钱的代价,与云彩的家人达成了私了的协议。凤亭门诊部则从楚州医院所管辖的一家卫生所调来了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来补云彩和李云生留下的空缺。

之后,这里的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但是,云彩到底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与现实的残酷——死了!再也无法得到她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追寻的美好的生活,而只能长眠在家乡凤山一块山坡上的地下。坟上除了压有几片新鲜的黄纸,连块墓碑,甚至连根草也没有——她是那么的孤单……

安生和冬梅来的时候,看到面前的景象,实在有太多的感伤……他含着泪,在坟前读了那首曾数次准备送给云彩,却终究没有送出的小诗,小诗没有名字:

当我回首不堪记忆的往事,

我会痛苦,泪流满面;

既然苦酒已经酿下,被我端起,

我将不再犹豫,举杯而干。

不要把我嘲笑,或将我鄙视,

我很渺小,但心知冷暖;

哪怕与命运抗争到仅存一息,

心会欢喜,迎来了灿烂天!

就把这首小诗留给云彩作为墓志铭吧,安生心想。然后,他与冬梅找来一些柏树枝和山中的野花,插在了坟头的新土上。就让它们陪着云彩,做个伴儿吧,他想。

天空中,白云飘飘……很美丽,却离我们这个世界太遥远,太遥远了……

有诗为证: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也不要问我将往何方,

我只是天上一朵淡淡的云彩,

随着风,随着风飘荡……

不要问我是否有爱,

也不要问我爱归何处,

我只是天上一朵淡淡的云彩,

随着风,随着风飘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