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卿 | 文
一般傀儡只是外表与常人无异,内里拆开一看便知,但江筠却是个半人半偶,由活人炼制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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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今岁开春时,我接了一桩好生意。
来人是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头带黑纱斗笠,仅露在外面的两只手透着病态的白,右手无名指上系着一圈透明的丝线。
南海鲛绡!
我暗道一声好货,这年头能用南海鲛绡织丝的人必然来头不小,我更热切了些,嘱咐衣衣为他煮了一杯好茶。
他盯着衣衣走动的身影看了半响,直到我不耐烦地咳了一声,他才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
他说:“我想找一个人。”
我将茶推到他面前,他掀开斗笠,露出苍白清俊的面容,他双手摩擦着茶沿,在蒸腾而起的雾气中模糊了视线。
他缓缓道:“她叫江筠,是我的……妻子……”
我敢说,自我江湖百晓楼创立以来,就没听到过这么曲折婉转,令人肝肠寸断的故事了。
来人名叫陈妄,是一名偃师,不过江湖上对偃师的评价却不太好。
偃师长相多阴柔白净,他们利用傀儡刺探攻击,达到目的,常常令人防不胜防。
因此,有行偃术者,皆为小人这种说法。
多年前,陈妄的父亲为他定下了一门婚事,女方书香门第,与他青梅竹马地长大,只待长大后成婚。
怎料变故横生。
江筠十五岁时,双方父母在一起讨论婚事,那天却不知怎的走水了,两座比邻而居的宅邸,在那一夜化为灰烬,无人生还。
如果不是江筠那天出去见朋友,估计也逃不了这一场厄运。
事后,陈妄找到江筠,她已经被这巨大的噩耗震惊昏迷,精神崩溃,心存死志。
陈妄怕她出事,一直陪着她,许诺等她好了就成婚,但三年后,江筠突然留下一封书信,不告而走。
陈妄抿了口茶:“事情经过就是这样,请晓公子一定替我找到她,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百晓楼素来是事前商议好,事后取酬金,酬礼也不定是金钱,不过现在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我盯着他,沉沉道:“陈公子若是有所隐瞒,这桩生意百晓楼也做不了。”
不是我多心,他说得实在含糊其词,漏洞百出。
我说:“走水的原因究竟是为何?家中突遭横祸,陈公子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找自己的未婚妻?”
“名姓事件我已大概告知,晓公子何必追问这许多,毕竟人人都有不愿说出的往事。”
他说到这,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再说,是‘晓公子’,还是‘晓姑娘’?”
我大怒,敢这样戳破我身份的人,他还是第一个。
他说完这话,人已经退到五步开外,正要离开。
我盯着他的脚,冷不丁道:“听说三年前,藏剑山庄毁于一场大火,少庄主陈妄下落不明?”
因着我这句话,他悬在半空的脚又生生退了回来。
不怪我,他实在太欠揍了。
贰
人说,江湖百晓楼,尽知天下事。
百晓楼是我花重金网罗天下飞贼暗探所创,他们为我提供情报,我则给他们安身之所。
不过往常,楼里只有我和衣衣二人,也着实无聊。
陈妄还是没告诉我具体的来龙去脉,我也没办法,和他敲定了一匹南海鲛绡后就放他走了。
转头装模做样的取出信鸽放信,让我的一干手下们去替我找这个人的消息。
事毕,我拍拍手,拉开隔间的帘子。
一个雪肤花貌,身形窈窕的女子坐在窗前,只是满头银丝,红颜苍老,实在令人叹惋。
她回头对我颔首:“多谢。”
我:“不客气,谢礼?”
她笑道:“你不是敲定了一匹南海鲛绡吗?”
“那还不够给我的衣衣做两件衣裳的。”
我撇撇嘴,又问,“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这位就是江筠。
我和她的相遇纯属偶然,两年前,我被正道门派追杀,仓皇逃至一间破庙,遇上同样奄奄一息的她。
那时她已是满头白发,怀中紧抱着一只布娃娃,她对我伸出一只手,声音嘶哑虚弱:“救我——”
我带着她在破庙躲了一个多月,亲力亲为照顾她,她并未询问我的身份,我也不关心她是谁。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问过往。
后来有个傻子为了救我死了,他给我留下我一生也挥霍不尽的钱财,我就此心灰意冷,退隐江湖。
再后来,我创立百晓楼,没有帮手,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承我一月恩惠的人。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至于为什么会想到她,拜谢南衣所赐,我对偃术极为熟悉。
也是因此,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傀儡。
但她和普通傀儡不一样,一般傀儡只是外表与常人无异,内里拆开一看便知,但江筠却是个半人半偶,由活人炼制而成。
不过这是禁术,当傀儡觉醒那一天,无论主人还是被施术者,都会遭到极大的反噬。
她那头白发,想必就是已经觉醒了。
她留下来帮我,算是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
但她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直到百晓楼闯出名头,陈妄找上门,我才明了。
——哦,原来是这样。
当日她受邀留下助我的时候就曾说过:“若有一日有个叫陈妄的人找上门,询问我的消息,切记帮我隐瞒。”
当一个人有心要藏起来的时候,便是天涯海角也找不到。
这次我问她,你要躲多久。
她笑了笑,唇边溢出一点血丝。
“不多,就三年。”
我嗤之以鼻,感情这事,冷暖自知。
看那陈妄的决心,她能不能安静躲过这三年,还未可知呢。
叁
江筠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她身体一直就不怎么样,现在看着,大有要羽化登仙之势。
这些天她总是卧床,昏迷的次数比醒来的时候还多。
今日她难得清醒,握着我的手叮嘱:“替我告诉他,我不怪他。”
我皱眉:“说的什么混账话。”
陈妄是藏剑山庄的少庄主,却不喜练剑,醉心偃术。
那场大火是他父亲练功走火入魔,在江家发作,打翻烛台所致。
他找到江筠时,她对他极力抗拒,陈妄随身带着制傀儡所用的摄魂香,被江筠吸入。
他鬼迷心窍,便顺水推舟将她炼成了傀儡。
但这法子伤人伤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等江筠有朝一日清醒过来,又该怎样面对陈妄。
我叹了一口气,将她推到后院晒太阳,衣衣很自觉地在边上剥核桃。
日光洒在她的身上,落在她的睫羽,衬出一种羸弱又惊心的美。
她精神不济,手中攥着那只布娃娃,靠在我的肩膀上昏昏沉沉说着胡话。
“他小时候不好好练功,陈叔老是打他,他一害怕,就躲到我家来。”
“他的手可巧,会扎布娃娃,做木偶人,常趴在我家院墙上逗我开心。”
“若不是……那天我冲回家,看到爹娘的墓碑,说不定能就这样过一辈子。”
“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他会一直陪着我。”
我面无表情,这话谢南衣当年也曾对我说过,也不知先失约的是谁。
衣衣走到我旁边,抬手戳了戳我的脸。
我瞥他一眼:“做什么?一边玩去。”
他伸出手,掌心赫然躺着两颗桃核,被他用小刀刻成了星星模样。
他笨拙的将东西捧到我眼前:“星星,给你。”
我一时心梗。
他的主人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偃师,他也当仁不让,将这技艺学了个十成十,尽用来讨姑娘欢心了。
一样的臭德行!
我和陈妄约了一月之期,一月之后,他会来拿结果。
但他十分焦急,这几日总是时不时飞鸽传书问我有何进展,他自己则在另一边寻找。
我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筒,又看了看正闭目养神的当事人,琢磨着实在没什么好回他的,就顺手从衣衣身上撕了一块衣料给他送去。
那匹南海鲛绡我是要定了。
不料陈妄接到那块破布的第二天,就传信过来说他马上就到。
我:??
肆
陈妄赶过来那天,就像有仇家踢门一样,把我的百晓楼震得噼啪响。
彼时我还在纠结给衣衣的新衣裳用什么花色好。
结果“嘭”的一声巨响从前院传来——大门被踢倒了。
我特意请来手下八大高手助阵,还以为能拖一会儿,但显然我低估他了。
他是个不逊于谢南衣的偃师,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我那群手下就被他打得倒地不起。
我还得亲自上场。
不过碍于江筠的面子,还是要手下留情。
他手中缠绕数根丝线,操作着三两只傀儡,面目焦急狠厉,但无意与我争斗。
左避右闪寻出间隙大喊道:“晓公子,你好不厚道!既给了消息,又为何在此拦我?”
我懒得理他,我能怎么办,还不是你心上人不肯见你。
双方对战正酣之际,他忽然停手,直直喊道:“晓公子,你怎么不叫你那只傀儡来助你?”
该死!
我被他乱了心神,一时错漏,一只傀儡直冲我天灵盖而来。
我来不及抵挡,却听一声闷哼和些许零件断裂之声,再回神,衣衣就在我脚边躺着,却没了生气。
不对,衣衣是只傀儡,他原本就没有生气。
谢南衣早就死了,是我这些年沉于往事,无法自拔。
我蓦然想起那天谢南衣因我被武林正道围攻,寡不敌众,临死之际剖心取血,做出最后一只傀儡。
他说:“星星,对不起。”
他是个混蛋,虽他才是下蛊之人,却让我心甘情愿成了他的傀儡。
但是现在,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没了。
我双目赤红,形如鬼魅,再也抑制不住,祭出我的成名绝技——千拂手。
陈妄看我使出的招数,再次愣住:“你,你就是当年盗走武林圣物大还丹的千手魔女晓星星?”
我冷笑道:“怎么,你要让那些人来追杀我吗?”
我将他操纵傀儡的丝线齐齐斩断,他没了武器连连退避,几次差点命丧我手。
“等等!”他腾出一口气,大喊,“我,我会修!我可以修好那个傀儡!”
我的掌风堪堪到他面门。
事后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心有余悸,哪有半点藏剑山庄风流倜傥的少公子模样。
“疯子。”他说。
我不甘示弱,回嘴道:“我这疯哪有你老子疯,听说他当年看上友人之妻,闹得家破人亡……”
这话戳到了他的心病,他脸色发白,垂下脑袋,再不说一句话。
我将衣衣抱到他旁边。
“你要是修不好他。”我顿了顿,道,“那你这辈子也别想见到江筠了。”
伍
陈妄提着工具凝神检查衣衣,越看越皱眉,他抬头问我:“你这傀儡,是用主人心头血做的吧?”
我心一紧:“不能修吗?”
谢南衣曾对我说过,傀儡也有好劣之分,品级越高的,修复也就越复杂。
其中又以主人心头血所做的傀儡为绝世精品,这种高阶傀儡甚至可以做到与常人无异。
所以这么多年,除了眼前这个,都没人发现衣衣的异常。
“可以修,不过伤了部件罢了。”他点点头。
又道,“我只是觉得奇怪,你这个傀儡,既承了主人的心头血,那么他的样貌声音应当与主人是一模一样的。”
“但我不认识这张脸,当世也无人能做出这样精妙绝伦的傀儡,只除了一个人。”
他直盯着我,“已故的偃术大师——谢南衣。”
我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口中听到谢南衣这三个字了。
如今再听,只觉头皮发麻,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宣泄的酸涩和委屈。
是他说要陪着我的,他先招惹我的,但先走的还是他。
陈妄的嘴在我眼前开开合合:“听说他曾为救一个女贼没了性命,难道就是你?”
是我,就是我,他是当年初出江湖天赋异禀的新星。
而我是深山长成,无父无母的弃婴,甚至后来还为祸江湖,人送外号“千手魔女”。
我是个偷儿。
我游戏人间,寻戏百姓,拿了他们不少吃食玩物,偶尔发一回善心,还会给路旁的乞儿也分两口。
后来我遇到他,玩心大起,拿了他一只傀儡。
他又气又急,跟在我身后两个多月,我玩够了,将东西还给他,他反而不要了。
他那时义正词严:“我要看着你,你不能再去偷别人家东西了。”
我大叫道:“那怎么可能?我又不会赚钱,怎么活下去?”
“反正偷东西是不对的。”他想了想,认真道,“我会赚钱,我赚钱给你用。”
……真是个傻子。
他一跟就是两年,果真把他赚的钱都给我用了,有时我手痒想大显神通。
他就拦着我,一急就喊道:“你要想偷就拿我的吧,我做的傀儡都给你。”
后来我竟然金盆洗手了。
只是那时江湖已容不下我,凡有什么宝物失窃,就扣到我头上,以致我真的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女贼。
江湖正道对我围追堵截,还连累了谢南衣。
他们成功了,谢南衣却死了。
我自小无人教养,不辨善恶,他还没来得及教会我去爱他。
那年我一怒之下,盗走了武林圣物大还丹,从此销声匿迹。
陆
陈妄的嘴就像把刀,硬生生把我这些年不敢回首的往事剖出来,让那颗已经植入我身体,烂了生锈的钉子再烂一次,我恨不得挠死他。
他小心觑我脸色:“呃,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把已经修好的衣衣递给我,沮丧道:“算我求你,让我见见阿筠吧,我怕她……熬不过这个月。”
“什么!”我声音陡然拔高,“这是为什么?”
我早知她身体不好,也没想到居然到了这个地步。
我之前给她请过许多名医,但结果都不尽人意。
那些大夫说,她的身体就像各个逐渐老化的部件拼凑在一起,就算能重新组装,也无济于事。
看来还是她身上那道偃术未解的缘故。
我深吸一口气:“这禁术是你下的,你最好能解开,不然我就……”
未待我说完,他就一阵风似的跑进了后院。
江筠又睡熟了,陈妄一见她虚弱苍白的样子,眼眶忽地红了,他跪在床边,急急去探她的脉。
良久,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问:“怎么样?”
他看了我旁边的衣衣一眼,哑声道:“心头血。”
原来如此,中此偃术一旦觉醒,被施术者寿数只余三年。
要解她身上的偃术,就需施术者剖心取血,那陈妄必死无疑,若不解,江筠也活不了。
难怪江筠一直躲着他,她既不想面对家族覆灭的真相,也不想陈妄以命救她。
她曾说:“我家破人亡固然难过,但他亲手烧了自己的家,心痛只怕不比我少……”
这才是百晓楼探到的真相。
当年藏剑山庄的庄主看上了江筠的母亲,意图霸占,江母不从,被江父撞破,深感屈辱,与他绝交,两家婚事也做废。
但陈妄之父怕此事泄露,名声有损,于是亲手杀了江家父母,并在江家放了一把火。
我记得,那些追杀我的名门正派中,其中也有陈妄的父亲。
此人是个笑面虎,绵里藏针,借刀杀人,无恶不作。
据江筠所说,陈父贪财好色,不仅收敛不义之财,还抢掠过不少良家女子。
甚至在陈妄的母亲怀孕期间出去寻花问柳,生生让妻子气的难产,早早撒手人寰。
陈妄自小就恨他,虽为少庄主,却时常遭受父亲折辱打骂,幼时日日遍体鳞伤。
直到有一天,他趴在江家院墙上,亲眼撞破父亲欲对江伯母行不轨之事。
父亲割下江父江母的头颅,强占了江家的家产,还烧了他们的家宅。
陈妄气的浑身发抖,如坠冰窟,江筠呢?江筠怎么办?她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活下去,又会怎样看他?
还有父亲……
六月的盛夏,陈妄生生打了一个寒颤,若是父亲发现江筠幸存,难保不会斩草除根。
他连滚带爬跑回藏剑山庄,翻找出所有的火油,待父亲回来后,将他房门锁死,放了一把大火。
三年前的那场大火,众说纷纭,却没人知道,是陈妄亲手弑父,且毁了藏剑山庄百年传承。
或许这才是他不习家传的真相,他自认有罪,夜夜受折磨,自然不敢再修剑术,以藏剑山庄后人自称。
· 尾 ·
陈妄焉头耷耳出现在我面前,我瞥他一眼:“她醒了吗?”
他摇了摇头。
我讥讽道:“说实话,若我是江筠,定要把你大卸八块。”
怎么想的,为了把人留在身边,竟不惜动用禁术。
他垂着头默不作声,忽然道:“她的身体拖不了多久,我死后……”
“死什么死。”我毫不留情打断他,扔了一只盒子到他怀里。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带来一线生机的话,那就是这个昔日的武林圣物了。
这东西留着于我也无甚用处,还不如送给他。
我那时懵懵懂懂,初尝情滋味,斯人便已逝,这些年我一直沉于旧事之中,何苦来呢。
江筠是我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朋友,我和她之间,总要有一个能过得好。
我突然高兴起来,拉着衣衣就跑。
“等阿筠好了,让她再给你做新衣裳。”
大还丹还是有些用的,让陈妄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双眼不再能视物,终生要人扶着走。
这个傻子竟然还挺开心的,趁自己体弱,江筠又正是对他心软之际,死乞白赖地呆在她身边。
江筠忍了又忍,实在舍不得对他发脾气,于是将目光转向我。
我双手举起,做投降状:“不是我告的密,他说你送他的荷包上的花样和那块破布上的一模一样……”
江筠眨了眨眼,把脸撇向一边。
啧,脸红了呢。
她那头白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柔顺细腻的青丝,笑起来明媚动人。
真好。
她忽然伸手在我胳膊上掐了一记,恼怒道:“笑什么笑!不是要给衣衣做衣裳吗?”
“哦对对对。”
衣衣在一旁看着,拿了块木料,认认真真地雕了一个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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