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学
“喂,你有完没完?该吃饭了!”
她还是没完没了的梳头,头发像天上的乌云一天能变几个样。她从镜子里朝我翻眼。她的白眼珠一多我就害怕,悄没声返回厨房。唉,当初看到这头秀发,心象弦乐的跳弓一样兴奋地跳个不止,现在却象块黑石头,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擦净菜墩子。菜墩子像个底锅,深藏着巧铃五年的劳作。我摆好盛放油盐酱醋的瓶罐,这瓶瓶罐罐上都留着巧铃的指纹。我拿起两个景德镇出的瓷碗,这两个碗是我和巧铃结婚时买的,碗边还带着她嘴唇的余温。我经过水房,好像听到哗哗的自来水声。“巧铃,阿信开始了!”“知道了,洗完这点衣服马上去。”风吹起门帘,我看到巧铃坐在沙发上织毛衣,甜甜的样子引得我想抱她,亲她,咬她。可是,门缓缓合来,哐过当,关上了。我一阵战栗。黑暗中,巧铃把脸扭向一旁,大概自知能力不强,说话声总是那么低:“我走了……我不怨你,感情不能勉强,只怪我这几年进步慢……”我一向喜欢在她面前装矜持,这次忽然自惭形秽。我想哭,可是想到丽丽,我忍住了,讷讷:“我对不起你,我能写出两本书……我知道你为我作出的牺牲,你骂我吧,打我吧。”然而,她无声地走了,永远走了。
丽丽还在镜子前描眉。她在社交场合总是朝气勃勃,回到家就不同了。偶尔做一次饭就象替资本家干了一天包身工,上床都不许你碰她,说腰疼。她要是倒一次便盆,回来总要望望你,就像她演出结束后等待观众的掌声一样。
“丽丽,要我把饭喂你嘴里吗?”我用筷子敲响饭碗。她终于转过身来,显出一种有身份的冷静。我从这种冷静里看出她的怒气,心里一阵莫名的虚慌。我了解她。她喜欢装扭捏,扭捏是为了刺激你更大胆的行动;她爱噘起嘴唇,噘嘴是引你来哄她。这次却不同……
“我已经看饱了,你也看看吧!”她把一叠剪得奇形怪状的照片摔到饭桌上,差点碰翻饭碗。我的脸立刻红了。糟糕,怎么会被她翻出来?照片是巧铃剪的,剪成一半的照片虽然只剩下我,但我知道,飘在我脸颊上的几缕黑丝是巧铃的头发,我缺掉的一条胳膊本来是搂住巧铃腰肢的,那双断在我颈项上的纤手使我想起郊外的草坪和树林……一张照片就是一个梦,那剪不断的影子处处可见。我的眼圈红了。
“伤心了?后悔了?你说话呀,是不是?”
“我,我当你面烧掉。”
“用不着,好像我逼你似的,我可不是喜欢吃醋的人。”
“那,那我自己去烧。”
“谁知你烧没烧呢?换个地方藏起来。我不在你就可以拿出来重温旧梦,多有味呀!”
“你到底要我怎么着?”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对不起,今晚我们有舞会,我走了。”
“你——走吧。
“我可走了啊。”她拉开门,望住我重复一声。
“滚!”我突然吼出声,这是蜜月之后第一声吼。我把那叠剪剩一半的照片捂在胸口窝,象死了亲娘一样嚎起来。
[评]这是一个生活短镜头,在这个短镜头中,映出他与妻子丽丽那浅薄的情义。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关键是他的一段回忆加大了作品的容量,使眼前的情景具有了纵深度。这里有他的悔恨,有他的苦恼,有他眼前所面对着的难题,作品中他那甜蜜生活的回忆与现实情景中的困扰形成鲜明的对照,是因为他的过错,导致了他那个甜美幸福家庭的破裂,换来的是“象块黑石头,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日子。作品所反映的是一个带有普遍性的问题,人在福中不知福,尽管是句俗而又俗的俗话,可它包含着的生活哲理是多么深刻!这句话又是多么符合他自身的实标!巧铃,与他一起生活了五年之久的前妻,为他事业的成功作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一切家务都揽在了她的身上,可他,却喜欢在她面前装矜持,而且另寻新欢。只有当他尝够了与丽丽一起生活的苦滋味以后,才真正体验到与巧铃在一起生活的幸福和甜蜜,然而这已经是追悔莫及了。他的遭遇和特有的人生体验不能不给人以深刻的启示。作品结尾处的一声怒吼,是他郁积着的情感的大爆发,其实是充满了极大的讽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