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油香了
刘国芳
他退休后经常往老家去,很偏僻的一个小山村,有些远,但对他而言,远不是问题,他开着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在老家,他把老房子打扫了一下,还栽了些菜。做这些的目的,就是打发时间。但大多时间,他还是觉得闲,觉得无聊。村里没什么人,有时候他在村里走来走去,也看不到什么人。偶尔看到一个,也像他一样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老人当然会跟他打招呼,跟他说:“又回来啦?”
他说:“回来啦。”
老人又说:“大家都往城里跑,你却往乡下跑。”
他说:“在城里也没什么事,闲得慌。”
老人说:“反正你有车子,方便。”
他后来经常往外走,当然在乡下走。通常,他会开车出去,然后把车停在某一个地方,再漫无目的地走着。这天走着走着,就到了凤岗镇。在街上,看见做棉被的,便在那儿看,一看许久,还跟人家说话,他说:“以前棉花是用弓弹,现在用机器。”
对方说:“时代不同了。”
他问:“哪样好?”
对方说:“都好。”
他仍在那儿看,又问:“蚕丝被、丝光棉被、棉花被,哪样好?”
对方说:“你要我说,我还是觉得棉花做的被子好。”
他说:“不是说蚕丝被好吗?”
对方说:“你看见哪里有养蚕的?”
他忽然明白了,说:“你是说没有真正的蚕丝被?”
对方说:“真正的蚕丝被很少。”
这天,他整个下午都在那儿看人家做棉被,天不早了才离开,走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这样打发时间挺好的。
又一天,他看见凤岗街上有一家榨油坊,他又在那儿看,也是一看许久,还跟人家说话。他说:“这榨的是什么油?”
对方说:“山茶油。”
他说:“还榨什么油?”
对方说:“菜籽油、花生油都榨。”
他说:“哪种油最值钱?”
对方说:“当然是山茶油。”
他说:“这山上漫山遍野都是山茶树,满树的茶籽,它榨的油更值钱?”
对方说:“山茶油对身体好哇。”
这天也是一看许久,一个下午,又这样打发了。
回去的时候有一条山路,山上真的是漫山遍野的山茶树,秋天了,满树的山茶籽。他停下车,去看那些山茶树。忽然,他发现好多山茶籽都落在地上。他有些不解,不知道这么好的茶籽为什么没人摘。正迷惑时,有人走过,他便问:“这树上的茶籽怎么没人摘呀?”
来人说:“乡下人都出去打工了,没人顾得上这些。”
他哦一声。
这天,他在老家山上也看到很多茶籽落在地上,他觉得可惜,一一捡起来,捡了许久,竟捡了好多。
这些茶籽,后来都晒在他门口,有人见了,问他:“你捡这些茶籽做什么?”
他说:“榨油呀。”
这些茶籽,后来真被他拿去榨油了,提着油回来,他跟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我捡的茶籽榨出的茶油。”
他又说:“你们山上就有茶树,去摘呀,不摘浪费了,茶油是好东西。”
老人说:“镇上才有榨油机,那么远,我们怎么去?”
他说:“我开车送你们去。”
他这样说,村里的老人便去摘茶籽。他说到做到,真开了车,送老人去镇上榨茶油。不仅如此,每次去榨油时,他都认真地看,还问:“榨油机要多少钱一台呀?”
对方说:“几万吧。”
他问:“哪里有卖?”
对方说:“你也想开榨油坊呀?”
这话说对了,他真想开榨油坊。
他后来真在村里开了榨油坊,这下村里人榨油不要去镇上了,不仅是村里人,附近村里的人,也会拿着茶籽来榨油。
一个村,浸在油香里。
这时候,山上的茶籽有人摘了,有一天他出门,看见山上到处都是摘茶籽的人。
这天又有人来榨油,是两个人,一个说:“这么小的一个村,有榨油坊?”
一个说:“有,我闻到油香了。”
(《安徽文学》2022年第3期“微篇小说”头条)
老 茧
响 雷
被窝掀开的一刹那,女人睡得正迷糊,让突然涌入的寒气一激,哆嗦着醒了,眼一睁便箍住赵大块头的腰说,你不能出去。
赵大块头扒开她的臂说,我思量了一宿没睡着,还是得去,你莫拦着。说着下了床,摸黑穿上棉衣棉裤。女人慌忙点灯,屋里亮堂起来,却见他拔了木闩出去了。女人便在屋里骂,店又不能开,就算开了也没人敢来吃你的面,你非要死出去做什么!他在门外压着嗓子说,废什么话,撒泡尿的工夫就回来了,赶紧下来把门闩紧。
赵大块头要去巷尾的米面店扛一袋面粉回来,面馆的面粉袋子快见底了,他相信,就算暂时不能开门营业,总会有开门的一天,就算真不营业了,自家人活着也得要吃。这形势下去,面粉的价格铁定得涨。赵大块头不单是个大块头,他还颇有些经营头脑。他最拿手的就是擀面,这是他的绝活。一根三尺长的擀面杖在他手底来来回回,八仙桌面闷闷地响,四条桌腿颤颤地抖,他臂上肌肉也在一迎一送中一鼓一鼓的。等面的吃客都呆呆地看他,仿佛看一场表演。面饼擀大,折叠,再擀大再折叠,几经反复,擀成八仙桌面大的面皮。经他手擀的面,讲究的吃客能嚼出不一样的筋道。他这人向来闲不住,从不辜负这一身力气。七八天不擀面,他难过呀,感到手上的老茧有无数只蚂蚁在撕咬。
赵大块头的面馆开在夫子庙南边,堂子巷的顶头,门前横挂一面旗,旗上一个字:面。旗旧且破,时有风起,把旗卷到杆子上,像一团抹布。赵大块头擀面时瞥见了,再忙也要擦了手把它理下来。他憧憬着过些时日,请人刻一块木匾,脑子里都盘算好了,四个烫金大字:赵氏面馆。这会儿,北风从巷子里穿过,把他头顶的旗扯得哗啦啦乱响。
巷子里黑漆漆一片,除了石板路在疏朗的星星下闪着幽光,不见半点灯火。冷风直往脖子里灌,赵大块头把棉衣裹了裹,往巷尾走。石板路有点滑,前些天的积雨结成冰,冻而未化。冬至未至,天便这么冷了,这恐怕是他遇见的最冷的一个冬天。
赵大块头的面馆不大,前店后宅,店面只有一小间,能容四张方桌。客人坐满了,屁股靠屁股,后背贴后背,冬天挤着倒是暖和,夏天背上汗湿一片。来吃面的不介意,只图个填饱肚皮,一碗面囫囵下肚抹嘴走人。这闭门七八日里,擀不成面,赵大块头有闲工夫谋划起他的面馆来。他的面馆是在他爷爷的爷爷手上开起来的,一晃八九十年了,到他手上算是第五代。本来店面有两间,在他爷爷手上,因为抽大烟背了债,败掉一间。一间小店面维持生计勉强度日就算不错了,他却凭手艺,硬生生攒了些积蓄。他盘算着这两年把隔壁的茶叶店吃下来,两间打通,再添四张桌子,到那时把“赵氏面馆”的匾额挂上去,就齐全了。赵大块头沿着石板路小心地走,两只大手相互搓着,老茧磨着老茧,他算了一下,再过十来年,这店可就是百年老店了,那时正好儿子也得力了,自己也可以歇歇劲了。脑子里想着赵氏面馆,便不那么冷了。
巷子不长,果然撒泡尿的工夫就到了。他轻轻敲门,良久没人应声。他又压着嗓子说,是我,弄一袋小麦面。打了几十年交道了,熟得不能再熟,他都不需要自我介绍。
过了一会儿,门支开了一道缝,里面推出一袋面粉。
再称两斤糯米面,过冬搓汤圆儿咧。赵大块头说。
里面很快塞出一只鼓鼓的小布袋子,里面人说,不称了,快拎走吧。
赵大块头把钞票塞进去。门很快闩上。里面说,快回吧,赵大块头,你不要命了。
赵大块头扛起面粉袋子往回走。一袋面粉对他来说轻飘飘的,扛在肩上气都不喘。走到巷中,忽然一道手电筒的光从身后射过来。他浑身一激灵,拔腿就跑,他看到自己长长的影子在石板路上左摇右晃。快到家了,耳后“啪”的一声响,刺穿黎明,也刺穿他的大腿。他摔倒在地,面粉袋子滚落一旁。手电筒的光越追越近,照得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灯后是谁,只看见灯下寒光闪闪的两杆子刺刀指过来。一把刺刀划破了面粉袋子,一只脚在面粉袋子上踢了两下,面粉像蚊虫似的飞舞起来。
赵大块头捂着腿上的窟窿说,太君,这是面粉,面粉……说着抓了一把捂在嘴里,示意这是可以吃的。
手电筒后面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只见刺刀又往前挺了一下。赵大块头不敢再做动作了,本能地摊开两只手掌举过头顶,一个劲儿地说饶命,面粉呛得他咳嗽不止。
手电筒照过来,聚光到他手掌心。这么厚的老茧,一定是拿枪的手。
赵大块头只听到叽里咕噜一阵,一句也听不懂,他只知道说饶命。
饶……
话还没说圆全,刺刀穿过胸膛,赵大块头仰面倒下去。他白眼朝上翻的时候看见灯光晃过他家檐头,那面破旗又卷在杆子上了,他手指够了够,再也翻不着了,真该早些更换成木匾的。
一九三七年冬至前夕,赵大块头死在自家门前,当然,他到死也不知道他死于手上的老茧。
(《安徽文学》2022年第4期“微篇小说”头条)
遥远的牵手
司玉笙
初秋的阳光下,那个老男人已在村外的小河边徜徉许久。
河边有几行桑树,其中两棵最粗壮。那人就在林间出出进进,而后站在河堤上来回端详,掏出手机换着角度拍照,好像在考察什么。有路人经过,他就问,你是乐桑村的吗?
路人看看他,用当地方言回了一句,就过去了。他听得懂,就轻叹一声,再往村里望一眼……
几十年前,一个男孩作为下乡知青,插队落户到这个村。这男孩会唱歌会谱曲,大队文艺宣传队就把他作为骨干使用。每到农闲,宣传队就到各生产队巡演。演出结束往往都过了午夜。知道男孩一个人住在牛屋旁的仓房里,大队专门安排生产队指定一户社员负责男孩的夜饭。
那户社员家与牛屋就一路之隔。夜间演出回来,院门总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推就开了——这是事先约定好的。
摸进厨房,饭菜就盖在地锅里,端起来还热。每吃到嘴里,耳畔就想起这户女主人的声音,别嫌糙米粗豆,要得管你个饱!除了女主人,还有一个女孩脆亮的声音飘过来,小王哥,得空了也教教俺唱歌。
那时候,女孩正上初中,放学回来就帮女主人做饭洗衣喂猪,采桑养蚕也是一把好手,村里人都喊她佃妹子。
那天夜里回来后,男孩依旧去那院里取饭,当掀开锅盖时,一股热气带着异香直扑鼻面,端起来一看,除了两个米团,还有大半碗炕好的蚕蛹子!
男孩捧着碗正在发愣,忽听得院子里有什么响动,抬头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消失在正屋门内。
几天后,他遇见佃妹子,说,那天的蚕蛹子真好吃。
对方笑笑,看看四周低头不语。
他又问,你喜欢唱歌?
娘说了,想唱歌到桑树底下去,风一吹,那就是最好的歌。
哦,我明白了。
第二年开春,男孩从城里带回来一棵桑树苗,栽到小河边。有人问起,他就说,这是新品种,长大了,风一吹就唱歌。
不过两年,那桑树已拳头粗,枝条蓬散,形似妙伞;叶子宽阔,如同神掌。而最先采摘这桑的就是佃妹子。她边采边唱,声如暖风拂耳。
就在这年冬天,男孩穿上了绿军装,戴上大红花去部队了。
上高中的佃妹子放寒假回来方知此事,就问娘,小王哥走时谁送他哩?娘说,能去的都去了。咱家没给他送个啥?送了,一捧蚕蛹子。热的凉的?凉的,放心窝里焐焐就热了。
佃妹子听了,扭脸跑回屋里。
次年春,那棵桑树旁又多了一棵同品种的树苗。一高一矮,迎风含首相揖,枝头触碰犹如大手牵小手……
佃妹子,你还好吗?
屏蔽回忆,老男人突然对着桑林大喊一声,好像要唤回那个远去的岁月。
你这一喊怪吓人的!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扭头一瞧,是一位老农,骑坐在一辆老旧的三轮车上,也在看树。俩人眼光一碰,同时发问,你是?
相互一抖身份,老农惊讶得上眼皮都斜了,急急地跳下车。哦,你就是那个会唱会弹的小王!
你就是会计毛蛋哥!
四只手紧紧地搦在一起,道道青筋蚯蚓似的鼓动。
老了哩,要不报出名儿,就是脸碰脸也不敢认。退休了,你才有空儿来?
是晚了些……佃妹子她现在怎么样?
哦,她现在是个大医生,奔武汉抗过疫哩……那时候,她就知道怎么防病,生产队的蚕房让她把得可严咧……你夜里回来能吃上热饭热菜,都是她不断锅底火,怕凉了伤胃……
真不知道,真不知道……
我也是后来听她娘说的。她娘还说,你要是个女娃多好,吃住都可在她家。
老人家现在哪儿?
早被佃妹子接省城去了。
她家、还有那牛屋呢?
哪还有啥的牛屋土房?你瞧瞧,一码色的红砖楼房和蚕房,哦,这树还在……第一棵是你栽的,第二棵是她上大学那年栽的——不得了,高考复来第一年她就考上了医学院。
不是复来,是恢复。
反正就是那意思——恁这一开头,谁家只要有当兵走的,考上大中专的,都要在这儿植一棵桑。没事儿我就过来看看,摸摸树心里就暖畅。
明年我定带孩子来多栽几棵。
好,好哇。
说话间,两个老男人已身入桑林。走到佃妹子那棵桑树前,当年的男孩张开双臂紧箍树干,花白的头颅抵在上面蹭磨,簌簌有声。呜咽中,吐出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兄弟,你说啥哩?
我,我一次也没牵过她的手,不敢……
老会计长叹一声,拉起他手引向那第一棵树,俩人伸展的手臂顷刻将两棵树牵在了一起。
(《安徽文学》2022年第5期“微篇小说”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