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不是枪,是一个人,是川东北伏牛山一个精瘦的高个子怪老头。

也不是很怪,大人小孩叫他老枪,他都答应,怪就怪在他从不生气,对谁都和和气气,怪在他用一杆火药枪,打野兔竹鸡什么的从不瞄准,只要在视线内,抬手就是一“炮火”,从未失手。

老枪不爱说话,人多的场合,他静静坐在旁边,听别人说,悄悄地卷他的叶子烟。 每个月头那几天,总有一笔外地来的汇款,老枪取回,少不了打点酒,割点猪肉,买些香蜡纸烛,放在背兜里回山。

曾有干部怀疑老枪汇来的款有问题,拦着老枪,老枪也不争辩,说了一个电话号码,干部打完电话,客客气气对老枪赔笑。

没人知道老枪上头认识什么人。 听老人讲,老枪年轻时跟着他爹打猎,川东北一带叫打猎匠,小名叫山娃,山娃后来又跟着一位石匠师傅学了石匠,没学几年,心性不定,又跟着镇上李打铁学了铁匠。

李打铁有位独女叫铁妹,从小跟着李打铁学打铁,铁锤抡得有模有样,多数时间是铁妹教山娃打铁,李打铁当了甩手师傅。

时间一长,年轻人生了情愫,李打铁喜欢山娃,和山娃爹一顿酒喝下来,请了镇上吴老拳师夫妇保媒,定了儿女亲家。

山娃带铁妹去县城,准备给铁妹买些东西,马上就要拜堂成亲了,不能亏了铁妹。刚到县城不久,涂着膏药旗的几架日本飞机飞过来扔炸弹,山娃背着铁妹跑,炸弹响,铁妹身体分家,山娃浑身是血。

山娃把铁妹埋在伏牛山上,对着铁妹的坟头起了毒誓,不杀死几十个小日本,决不活着回来见铁妹,命债要用命还。

伏牛镇只有山娃是咬牙切齿自己愿意当壮丁去打小日本的。

李打铁和山娃打了一把奇怪的刀,刀重八斤六两,刀长三尺七寸,刀宽一寸六,前重后轻,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刀尖叉成月牙状。

见多识广的吴老拳师见了冲李打铁抱拳,原来李师傅是李扒刀的后人啊,失敬了哦,吴某托个大,想请山娃陪我耍些日子再出征,李师傅,你看要不要得。

李打铁晓得吴老拳师曾经走南闯北,当过镖师,于是要山娃当场跪下叩头认了师傅。

山娃又学石匠又学铁匠,力气有的是,吴老拳师也不教那些花花架子,专教山娃人头落地的绝杀。

几个月后 ,山娃跪别了打猎的爹、打铁的岳父、教刀法的吴老拳师,头也不回奔县城而去。

正巧,赶上县府选兵往印度送,山娃被选中。 上飞机去印度前,当官的要山娃把刀留下,说去那边有的是好枪,山娃急了,抓着刀,怒目圆睁。没人敢收他的刀,山娃把刀带到了印度。

训练那些日子,论吃苦耐劳,好些从野人山爬出来的老兵都不是山娃对手,论打枪,山娃瞄都不瞄抬手就放…搞得洋教官稀里糊涂。

山娃也能吃,别人一天吃三顿饭,山娃一顿饭吃别人三顿的饭,好在那时节那地方敞开吃,吃饱了算。

终于要和小日本开战了, 打头阵的连队排好队,山娃冲过去,挤进队列,连长喊山娃出列,山娃抽出刀,眼睛血红血红的,像要吃人…

山娃就跟了最前的那个排,走着走着,又走到了最前面的那个班,班长是川东北老乡。 山娃从小跟他爹打猎,经验这个时候用上了。山娃抽出刀,轻手轻脚走到了最前面。

…天黑下来了,听得见前头几个日本兵叽哩嘎啦似乎小声交待着后事,班长正准备部置打法,山娃往地上趴着听了听,抽出刀,像游蛇窜了过去。 几声短命的哼哼声后,血腥味漂过来,山娃向后面亮了亮刀,班长带着十几个弟兄爬过去,四个日本兵的喉咙已被割断,像杀猪放血似的冒着血泡。

连长带着后面的兄弟伙悄悄摸上来,齐声喊杀,对还睡着的日本人猛烈开火…半个小时不到,枪声停了,一百多条小日本回了东洋。

山娃却瘫在地上,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一样,刀都拿不稳了。连长怒骂,你个狗日的,喊你莫来莫来硬要来,这哈子拉稀摆带了哈…起来撒,起来跟老子吹胡子瞪眼睛撒…班长赶紧上前,附着连长耳朵这么一说。连长回头,格老子,看不出来哈,第一回杀日本人嗦?山娃点点头。

连长让人把山娃扶起来,灌了几口酒,安慰山娃,第一回杀日本人,就捞了四个垫底的本,好样的,想想我们的大好河山… 山娃怒吼,锤子何三,老子认不到,老子的婆娘还没拜堂就遭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了… 连长回头对班长说,山娃给你当副班长,好好带他。

没过几天,山娃眼睛又血红血红的了。

又打仗了。

这回是从山下往山上打,弟兄伙死伤一堆一堆的,还是杀不上去,营长撩衣扎袖团团转,洋教官急得大喊,吃得多的那个,吃得多的那个…

连长把山娃带到营长面前,洋教官抢前一步,指着山上的机枪堡垒,急促地叽哩咕噜说了一阵,营长刚要交待,山娃抓过一把新枪,又从别的兵腰间那个盒子抓了十几排子弹,背好刀,转身滚出战壕,像幽灵一样钻入了硝烟中… 兄弟伙们开枪开炮替山娃打掩护。

山上日本人的机枪声稀疏了些,营长晓得山娃得手了,要下令冲锋,山娃的连长作手势阻止了。

连长转身挥了挥手,带着剩下的几十个兄弟伙,绑着手榴弹,回头喊了声,营长,先走一步啦,也扑进了硝烟中。

一阵阵沉闷的爆炸声响起,营长一拍大腿,猛然醒悟,带着剩下的两百多兄弟伙也扑进了硝烟中…

打赢了。

清理战场,一百多个缺胳膊少腿没脑壳的日本人,全部回了东洋。 山娃却不见了。 营长下令一定要找到山娃。 几个兵在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山娃。 四个肩上挂着硬牌牌、腿少了一截的日本人双手捂着还在冒血泡的喉咙,山娃又瘫在地上,全身是血,只有两个眼睛还在转动,枪也断成两截,那把刀山娃还紧紧攥着。

山娃当了副排长,班长当了排长,连长升了营长,营长从战场升了团长。

国内战事吃紧,山娃所在的团坐飞机奉调回国。

又打仗了。

前面抬下来的兄弟伙缺胳膊少腿,身上这里一个窟窿那里一个窟窿冒着血,血衣滴着血,有的还在咬牙切齿怒骂,日他仙人板板啰,一命抵一命,怕个锤子,该死的鸡儿朝天,不该死的鸡儿留到过年…

山娃抽出刀就往前窜,几十个兄弟伙抄起枪跟着山娃也往前窜…

日本人真的不怕死,也敢死,端着枪挺着刺刀哇啦哇啦冲过来,要见血,但这回遇到了山娃他们。

好多活下来的老兵永远忘不了那天见到的血腥…

山娃怒吼着,像一头发疯了的怪兽连滚带蹦砸了过去…几个日本人围了上来,山娃往地上一滚,几个日本人抱着少了一截的腿哇哇乱叫,刀光再闪,脑壳滚了几个,剩下几个双手捂着冒血的喉咙…山娃又往另一群日本人蹦过去,又是几个人头落地,血肉横飞…

日本人上来一群围住山娃…

团长抢过一把大刀,跟老子杀呀!

几百兄弟伙像发了疯的饿狼扑了过去…血、脑壳、肠肝肚肺、断手断脚乱飞,像剁肉馅剁疯了一般… 又搞赢了,三百多日本人又回了东洋。 两百多兄弟伙缺胳膊少腿的也永远躺下了。

团长眼睛冒火,怒吼着下令,只要是日本人,死的活的都补一枪,以后不准跟日本人对刀,老子有的是子弹了。

又找不到山娃了。

团长发怒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啊。

山娃那个排的兄弟伙从山娃那双大脚板认出了山娃,从日本人的尸堆下拉了出来。山娃浑身血糊糊的,仍是只有眼睛还转动着,刀却不在手上了。

刀插在一个肩挂硬牌牌的日本人的胸口,还没拔出来。

团长要把山娃的刀收了,山娃要跟团长拼命。

团长怒吼,枪,你狗日的随便选,子弹随便打,老子就是要收了你娃的刀,要想拿回刀也要得,先把老子脑壳砍下来… 山娃蹲在地上哭的似狼嚎。

团长过来,掏心掏肺地对山娃说,老子这个团谁都可以去死,只有你山娃死不得了…

山娃从此把团长当兄长,团长拿山娃当兄弟。

山娃当了特务连的连长,没要紧的仗,山娃就跟着团长,团长上那,山娃跟到那;前面打不顺了,团长一个眼神,山娃就带着特务连扑过去。 山娃没了刀,便用枪。山娃出枪,枪枪不落空。一百多兄弟伙如发疯的野狼,跟着山娃扑上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长官部来了几个人,问了山娃一些事,拍了照片。后来山娃的照片上了报纸,照片旁边一行大字:伏牛山的战神山魈。

打完日本人,山娃想回伏牛山铁妹坟上告诉铁妹,大仇得报。 团长不允,仗还没打完。

这回对阵的不是日本人。

一场惨烈的拼杀后,兄弟伙们全身血糊糊的。打扫战场,一位浑身是血还剩一口气的兵拉着山娃裤脚轻摇,老乡哎,帮个忙,补一枪,谢了哦…

山娃听得口音,忙蹲下问,你是哪里人?

四川伏牛山石塘湾人…

真正的老乡… 山娃转身找到团长,怒吼,团长,打的啥子鸡巴仗,中国人杀中国人啊…

团长望着山娃,泪眼花花,下令全团放下枪。

对面赶过来一位政委,也是川东北的老乡,政委说,你们算战场起义。

山娃回到了伏牛山,在离铁妹坟墓不远的地方盖了三间草房,接过他爹的猎枪,成了打猎匠。

山娃送走了他爹,送走了李打铁,送走了吴老拳师。每天拿杆火药枪,在伏牛山转来转去,大人小孩见了他,称一声老枪,他便点头应和,也不和人多说话。 每个月去镇上取了汇款,照例割点猪肉,打点酒,买些香蜡纸烛,在铁妹坟前坐上半天。

没人知道老枪心里的苦,也没人知道老枪为啥不再娶。

李打铁最小的那个徒弟跟人说过,铁妹被日本人飞机炸死时,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后来,老枪走路都费力了,托人拍了封电报,一位精廋的老者来到老枪身边。 几个月后,老者把老枪挨着铁妹的坟埋了。

下葬那天,十几辆吉普车开来,十几位不怒自威的老者掏出手枪朝天打了一阵枪,那把刀也随老枪一同埋了。

每年清明节,都有一群人来到伏牛山,给老枪和铁妹扫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