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桃花红河水胖

1

1997年,我还在镇江读大学。

国庆前夕,我爸打了电话来,口气很急,让我赶紧去趟火车站。

“忠荣叔被收容所的车丢在镇江了。你去给他买张票,带点钱给他。”

不容我细问,我爸催:“快点去,我关照了他在售票处等你。你们这什么破电话!打老半天!”

去宿舍背了包,拿了钱,宿舍的喇叭又响,还是找我。

还是我爸。

“到了先带他吃顿饭,别二百五似的,买了票就让他走。还有啊,你也劝劝他,让他别找了,要么回来。”

“哦。”我知道我爸说别找什么。

我乘303路,直达火车站,果然一眼见到了售票大厅门口的忠荣叔。

还好,衣服整整齐齐,一件米黄长袖衬衫,扎在灰色裤子里,人站得笔直,大眼睛追光灯一样,紧紧盯住来往旅人。

“忠荣叔。”我跑过去喊他。

他认出我,挠着头,冲我憨憨地笑,“嘿,连翘。耽误你了……电话打你家去,本来想……”

巷子里有电话的人家那时还不多,我爸妈也常充当我们学院宿管阿姨的角色,腿跑得打转,扯着嗓子喊人来听电话。

忠荣叔住了嘴。我想他也许是想和银珠姨说话?

“我爸和我说了。忠荣叔,我先带你吃饭。”

忠荣叔摆手,还是憨憨地笑,“不饿,一点不饿。我怕晚了,到上海没车。”

“那我给你买盒饭。”

小跑去边上的丽华快餐店,我给忠荣叔买来一份最贵的鸡腿盒饭——为自己的虚荣做补偿——又拿出三百块钱。

忠荣叔一只手直推,“不要,不要。”

“我爸让的。你不拿回头我爸骂我。”我脸红了,不愿在火车站这么推推搡搡。

忠荣叔大眼睛一闪,接了过去。

我忘了和忠荣叔说了。

之后很多回,我都会想起那个电话,和被我忘掉的那句话。

我先把1997年之前忠荣叔和银珠姨的事说给你们听。

2

天像漏了,连着几天下雨。停停,下,再停,再下。

一夏的暑气都下散了,银珠反倒一天比一天躁。

到了和沪生约好的这天,简直成了进家来的贼,一会儿掀起床单角瞅瞅那只包,一会儿瞄一眼妈脸上有没什么疑惑……好不容易捱到吃过夜饭,趁妈洗澡,银珠把那只包转移到了厨房灶下的瓤草堆里。

夜里十二点,她就从灶下那木头小窗翻出去,不用开院门,不会惊动谁。

沪生会在卫生院旁的玉米地边上,等她。

为银珠不答应嫁忠荣,银珠妈拿笤帚苗子不知照着银珠抽过多少回。

“我三十三岁守寡,门前不曾有过半分是非,拉扯你们姐儿俩,拉扯出什么好处来了?

“你姐非跟人跑,不要面孔。你也跟她学?人牵着不走,鬼拉着直转。沪生那体量,那皱巴样,以后不和你得痨病的爸一样?

“你要走你妈的老路?你当寡妇的日脚好过?哪天不是攥手掌心过的?”

妈话越多,笤帚苗抽得越狠,银珠就越倔。她恨妈。恨妈狠,说不准姐踏进这个家门,就不准。恨妈动不动拿三十三岁守寡当刀挥人。还恨妈的嘴和亭方镇人一样坏!她恨她这样咒沪生!

她才不要嫁忠荣。个子矮,大牛眼,傻笑!

她要走的。和沪生一起。

沪生说了,他要去崇明岛上的一处农场找事做。

“听说年轻人多……谁也不认识谁。”

银珠懂。

亭方镇人说人爱数家史。比方说沪生,总要先从他祖爷爷说起——“抽大烟抽得门板卸下来卖”,说他爸——“一天埋在酒缸里,脑筋就那么喝坏掉,女人就那么喝跑掉的”。

沪生最怕人说他妈。

——沪生妈不过是越剧团卖票的。

沪生脸短,最恨人数他家史,说他可怜。他非要让人看看他不可怜,他就要去那农场吃苦去。

银珠听说崇明岛在上海还要过去。过去到底多远,她没数。

沪生却很笃定,“夜里走,先到泰州,搭船。”

银珠想,只要和沪生在一起,荒岛也不怕,现在就走也不怕。

谁知,所有的倔、恨和决心一瞬间被那圈黄晕轻而易举化没了影——妈知道,知道她要走,妈没拦她。

银珠手里的包落到泥地上。

玉米地边上的沪生已经看见了巷口的银珠,他在黑暗里也感到了银珠的举棋不定,他有些焦急,他喊起来,“银珠!银珠……”

银珠的眼睛从那一圈黄晕里撤出来,她腿软软地向沪生走去,一头扎进沪生怀里,两手圈住他,哭。

单薄。这么单薄的沪生。这么可怜的沪生!

沪生怔怔的,“银珠?”

“沪生……你去吧,一个人去……我对不起你……我命不好。”

沪生眼睛也潮了,嗫喏着,“是我命不好。”

……

银珠失魂落魄回到了家,重又倒回到自己那张床上。

银珠半宿都睁着眼睛。

快凌晨时,雨又下起来了,且大,砸在头顶的小青瓦上,“嗒嗒”响。

银珠一惊,回了魂,不知沪生到码头了没,不知沪生被这大雨淋到没……

妈在那头用脚在她腿上轻轻贴了两贴,“醒了?”妈问。

银珠翻转了身子,算应了妈。

银珠把两只手交叠着枕到耳朵下面,听觉似乎更灵敏了。她能听见雨水在屋外阳沟里汩汩淌的声音,渐渐地,听见雨水打在玉米叶上的声音,听见沪生喊“银珠!银珠”的声音。

眼泪顺着眼角流进指缝,渗进枕头,银珠把脑袋朝里让了让。

妈在那头哀哀一声叹,换了手来贴银珠的脚踝,“妈是让了你走的……”

银珠的哭声和刚才忽然大起来的雨一样,陡地起来了,盖住了小青瓦上一声紧似一声的“嗒、嗒、嗒”。

妈反倒放心了。

知女莫若母。果然,银珠的委屈号啕出来,认命号啕出来,决心就有了。

“早点吧。”天泛青时,银珠哑着嗓子对妈说。

既然沪生已经走了,既然已经没了退路,不如早点。早点让自己死心,早点让妈安心。早点和忠荣结婚。

3

忠荣穿着件粗布坎肩褂,背上汗珠子冒冒的,在银珠家院儿里刨木料,脚底下的刨花儿堆起了堆。

银珠这头刚一松口,忠荣就提前名正言顺了,不用请地认了自己是这家女婿,上门来,眼睛直转。

不是转银珠,转活儿。

提灰桶补漏瓦,活煤粉做煤饼,见两扇木门长年累月风吹雨打下沉了,卸下来,刨去几花,装上去……

路过的人打趣他,“忠荣你留点力气,等银珠过了门儿使。”

忠荣就笑,嘿嘿两声,笑得羞涩,笑得称心如意。

又在笑里拿眼偷看银珠。银珠的脸板板地平,像什么都没听见。

忠荣赶紧收回眼睛。

忠荣喜欢银珠。只要看见银珠的身影,忠荣的大眼珠子就像野马撞了缰绳,惊。一惊,人就紧张,原本不高的个儿都给紧张矮了。忠荣喉咙也发紧,总要偷偷吞口水。

银珠喜欢的是沪生。忠荣对自己认,认完心里苦苦的,涩涩的。

不过他有耐心等。银珠妈的话就是他的希望。这一点希望足够他心里的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不,春天来了,春风吹了。

银珠妈这回一竹竿撑到了底:两个孩子都愿意,就办了吧。我家的条件你们也有数,嫁妆几大件今年凑不齐,明年也未必凑得齐。

旁听的忠荣直揪他妈后衣角,生怕他妈和人“讨价还价”去。

忠荣是解人心意的。他东凑一块板,西凑一块木头料,下了家具厂的工,一个人弹墨盒,一个人耍大锯,敲敲打打,叮叮当当,竟给银珠倒腾出了一个五斗柜,一个三门橱。

银珠出门时,架势好看多了。

银珠妈心头舒服,自己没挑错人。

让沪生来,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有什么用?还是忠荣这样的能过日子。

结了婚的银珠看起来还是泼辣辣野嚯嚯的。至少外人看是这样。

她会朝忠荣瞪眼睛,嫌他不洗脚不换袜子,说他衣领能刮下一层油,怪他和哪个兄嫂话没分寸像冲头二百五……

她把着忠荣的钱,管人情往来,逢月给忠荣妈交钱……银珠进入角色比谁都快。好似昨天还是个姑娘家,今天已经是和忠荣过了不少年头、会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婆娘了。

想人是苦的。结了婚的银珠想人更苦。想的时候也要装作什么都没想,要把所有的想都不声不气地藏在野嚯嚯后面,要装作都挺好,装作一切如旧。

好在,两年一过,孩子来了。孩子把银珠从偷偷摸摸的“苦”里一点一点解救了。

是个男孩儿,生出来时那一声哭响得呀,震得银珠心跟着颤。

妈抱在手里左看右看,忠荣一双大牛眼跟着妈的嘴转。

“额上有块胎记。好。这是祖业好。”妈说。

忠荣就伸手一摸那块紫红色胎记,像摸金子,满眼的光。

“看看,头顶心双旋儿呢。以后脾气大。”妈说。

银珠先前没注意到,说“是吗”,忠荣就小心抱过去给银珠看,嘿嘿笑着,重复:“以后脾气大。”

忠荣这时又看见了银珠汪了水的眼睛,从前只有沪生在旁才有的眼睛。软缎子一样。

忠荣心头一软一热,抱孩子的手都不稳当了。银珠的眼睛又凶了,瞪他,“你那手就只能拿斧子?”意思孩子也不会抱?

忠荣还是高兴。他要拿斧子锯子凿子给儿子敲打出一片天呢。

一忘形,对着孩子喊:“斧子,斧子……”

银珠想了想说:“叫飞飞吧。”

飞。想飞去哪里去哪里,别像你妈一样……

后来,银珠恨自己,恨自己信口开河给取了这么个不吉利的名。

4

有了飞飞后的银珠变了。

孩子成了联结,孩子让银珠把罩在心上的那层铁布衫不知不觉丢了,对忠荣话也就日渐地多了——多在嘴里,多在眼角眉梢。

就说她按月给忠荣妈递“养老钱”的事。从前递回来,要对忠荣没好气一番,“下回你去给,你妈哭哭啼啼的毛病改不掉了。”

忠荣其他哥嫂交点份子钱难,就银珠爽气——妈不肯落人口舌,她也不肯,从小学来了——忠荣妈就用眼泪水表示感激。银珠烦。

忠荣老老实实的,“还是你给,你给我妈高兴。”

银珠从前就不再作声,懒得作声。现在银珠会说:“你前世修来的。”

忠荣就笑,一双大牛眼快快活活的,表示他认:他真是前世修来的,他就是前世修来的,他忠荣能娶银珠是捡漏了。

银珠白他,意思除了笑还会干什么。

忠荣吃银珠这一眼白。虽还是野霍霍的样,但里面包软芯子进去了,包进活泼泼的女人样了。

忠荣对飞飞的宠溺就更多了一层,好像他得这些好全是沾了飞飞的光。对银珠自不必说。

家具厂下了班,接私活儿一样,给这家打个床头柜,帮那家整两把椅子……钱都如数给银珠。

他愿意看银珠转过身高兴,为这高兴,他甚至想给银珠当牛做马才好。

忠荣知道自己没出息。可忠荣就贪图这点小日子,好日子。

好日子过起来像飞。

飞飞真是个调皮得招人疼的孩子啊。他蹲在搓衣服的银珠膝边,抓两把肥皂泡,吹,脖子朝天一昂;追,两腿跑得扭麻花。

他学忠荣的样子,闭着一只眼睛拉墨盒线,一弹,一手黑,手又两抹,脸弄成唱戏的。

银珠快活。银珠在这随手抓得起的快活里不大想得起沪生这个人了。

沪生一点消息没有——怎么可能有呢?这里早没他的亲人了。

沪生注定不是亭方镇的人。

飞飞四岁这年,狗年。春节时闲,女人们剥着花生瓜子聊大天,男人们围着桌子打牌赌钱。只有忠荣,手插在裤兜里,一会儿去自己妈屋里看看,一会儿到银珠妈屋里看看。

“忠荣,你年年这么两头晃,就不上场来两把?”人打趣他。

忠荣摇头,不会。

忠荣会的。但忠荣小气,输了钱心里总不舒服,脸上就由人看得出来的不好看。银珠顶烦这样,说来不起就索性不要来,忠荣就不来了。

可亭方镇的年长呢,要等过了元宵,过了镇上的赶集,才算过完。

忠荣闲得发慌,就想给飞飞做只兔子灯。忠荣把兔子身子用木料拼出来,四个木头轮儿用砂纸打磨了又打磨,连兔子耳朵和尾巴,忠荣也做得有模有样。

元宵节那天,忠荣去街上买了棉纸回来,糊好了灯罩,里面点上红蜡烛,一只兔子栩栩如生。

飞飞拉着兔子灯从南走到北,身边围拢一圈孩子看稀奇。飞飞的笑声银铃儿似的,一串串往身后落……

孩子就是孩子,第二天睁开眼,还要玩兔子灯,还要点红蜡烛。

忠荣拗不过,给点好蜡,在院子里陪着拉两圈。

去家具厂前,叮嘱:“千万不能玩火啊!”

他怎么知道、怎么想到应该叮嘱千万别跑远,千万别跟陌生人走的……

飞飞不见了。

豆荚儿一样饱鼓鼓的日子忽然就被打上了休止符,在正月十六这一天。

忠荣认定是打着摆集市幌子的人贩子把飞飞偷走了。每年的元宵节,亭方镇有集市,卖衣服鞋帽,各种小玩意儿,各色糖果……应有尽有。

忠荣从一个家具厂干活儿的木匠成了串集的,从这个镇的集窜到那个镇的集。他两手空空地串,两只大牛眼瞪得更大,试图从脸上分辨出谁是人贩子,是谁偷走了飞飞、窝藏了飞飞……

忠荣跑派出所,跑公安局。

忠荣跑哪儿身边都带着一摞打印好的寻人启事,看到墙就贴,看到电线杆儿就贴。

忠荣还把什么——随便谁嘴里传出来的——方法都花工夫试了。

明知是无用功,忠荣还是试,抱着那比针眼儿还细的一点希望试……

他多想早点找到飞飞,多想能带点消息给银珠!

5

飞飞丢了后,银珠就病倒了。

起初急,两片嘴唇爆米花儿一样,跟着发高热,嘴唇黑糊糊的。忠荣才知道发热当真能把人当火烧。

被“火”烧过的银珠又变了。她的野嚯嚯不见了,她像被人下了哑药,她的眼睛如一潭死水,看人发直……

有时忠荣觉得这已经不是银珠了,这是个假说自己是银珠的骗子,是借银珠身子还魂的一个鬼。

忠荣怕死了。怕银珠有什么三长两短。

忠荣又开始到处贴悬赏启示。五万。九几年的五万,打牌输十几块钱都肉痛的忠荣!

忠荣知道自己疯了,忠荣连自己也不知道这五万在哪里。可忠荣只想找到飞飞,救银珠。不惜代价,卖屋,卖自己。把自己下辈子提前卖了,卖出去用斧头锯子凿子一刻不停、日夜不歇地干活儿……都行。只要能找到飞飞。

没什么事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至少忠荣没摊上这好运气。

倒是频频地接到电话,说哪里有孩子模样长得和飞飞一样,甚至有人传神地说出额头哪块位置有紫红胎记……忠荣总是激动地去,败兴地归。

亭方镇的人起初看见风尘仆仆的忠荣还热心打听,后来,再看见一身疲惫的忠荣,都想掉头躲——他们不能不问上两句,可真不忍心问。他们不忍心看忠荣强笑的脸,他们生怕从忠荣的大牛眼里溢出眼泪来……

当电话渐稀,他们开始齐心协力劝银珠和忠荣。

他们说飞飞是男孩儿,飞飞还长得圆脸大眼,多招人疼,多有福气的!人家抱走也会当金贵的孩子养,说不定就给抱去哪个有钱人家了。

这不是没有的,哪天哪天的报纸登过这样的新闻呢!说一个孩子被领去给南方的大老板,住着大别墅,有保姆佣人伺候——亭方镇人善夸张,喜戏剧化的一面又淋漓尽致了。

最后,他们说:“生吧。你们都年轻,再生个。慢慢就好了。”

银珠成了以前的忠荣。谁说,她都笑笑,表示领受人家的好意。忠荣说,她连笑都没有。忠荣碰她,她一动不动。

“慢慢就好”离银珠遥远得很。

她着了魔,睁眼闭眼都是孩子,走得一歪一扭的孩子,身子一矮、脖子朝天猛吹一口肥皂泡的孩子,笑得咯咯咯的孩子……

以为自己到啥地步都能把过日子的台子搭起来的银珠这回没能如愿。

台子倒了。

银珠妈整日陪着,劝。

银珠却是两眼一抹黑,看不见人。妈、忠荣,随便谁,在她眼里都像个会动的家具、物品、任何东西。银珠最后连耳朵也关了起来。

有天银珠妈不劝了,开始骂,“你才多大年纪?现在就轮到我天天来伺候你?你这样还不如和沪生去什么鬼岛,当我没养你这个人。”

银珠妈用激将法,忠荣却听得心里一动。

忠荣又说要出趟门。银珠习惯了。

只是从前银珠次次带着希望,渐渐地,不抱希望,也就不问。

忠荣几天后到家,果然还是两手空空。

随身背的包里倒是多了东西:包子。

忠荣带回了十个包子。

“我蒸热了,你尝尝鲜。”

银珠要张嘴说不,忠荣咧一咧嘴,说:“我也没吃。”

锅里的水烧干了,锅烧起了烟,焦味把面色苍白的银珠都引到厨房门口来了,忠荣还没发觉。

忠荣正光着膀子,蹲在灶下。身上穿的衬衫脱下来团在手里,脸泪人儿一样,大牛眼血红。

听见铁锅炸了一样,哧溜出阵阵白烟时,忠荣才看见了手里握水瓢的银珠。

忠荣一惊,猛地站起身,抓着手里皱巴潮湿的衬衫就上前给银珠擦脸。

就是这一霎那,就是这一霎那!银珠像从一场长久的噩梦中苏醒过来了。

我都还没哭呢!忠荣他给我擦什么呀?忠荣这是小心翼翼习惯了。

这也是第一回,从结婚到现在,忠荣第一回哭。可怎么会?!怎么会是第一回?!银珠你是二百五吗?那是忠荣瞒着你哭背着你哭呢。忠荣把一件褂子都哭潮了!你只顾自己疼,你顾忠荣的疼了吗?忠荣容易吗?他自己疼,还要顾你疼!

银珠任忠荣浸着汗味和眼泪水的衬衫在脸上干擦。被尘封了足半年有余的泪腺忽然被打通了,眼泪像被召唤了,它们汩汩而出,它们像从脚底下一路冒上来的,它们冲走了她心里的青苔、霉斑、阴霾……

和那回看着沪生一个人走的夜里一样,银珠重生了。她抚摸着忠荣瘦削的颧骨,“不找了,不出去找了……我们重生一个。”

忠荣手里皱巴潮湿的衬衫又回到了自己脸上。

银珠没注意,忠荣的头如何摇得如拨浪鼓一样……

那一年——已经是飞飞丢掉的第二个夏天了——亭方镇外出打工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但凡有点手艺的,都开始往外跑,服装厂做流水线,木工瓦工搞城市建设……钱要比在狭小的亭方镇容易挣得多。

忠荣早不在家具厂上班了,他和银珠说也想出去打工,“耽误了两年。”

忠荣说完,大牛眼不敢看银珠,生怕自己没水平的错话又引了银珠伤心。

“去嘛。”银珠说,“日子要过。”银珠做好重搭台子的准备了。

忠荣却忽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的惧怕。

万一……

怎么办?怎么过?

6

忠荣是在上海的车站外看见那个男孩儿的。

那天沪生客气,非把忠荣送到南站,排队打好了票,才走了。

沪生是个好人。忠荣把票攥在手心,手兜在裤袋里,远远地看着沪生离开的背影,想。

银珠要当初跟了他,断断不会受现在这样的苦。飞飞也不会,飞飞天天有包子吃。忠荣又想。

忠荣在来来往往的人头攒动中胡思乱想,想得逻辑全无,一片混乱,以至于有只手扯他裤脚时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手,更没有低下头去看,只是朝后让了让。

那只手契而不舍,再一次扯了他的裤脚。

忠荣低头,见一个小木板上坐着一个长头发的脏孩子,孩子手里拿着一只瓷掉得没法儿瞧的白洋瓷盆,对着忠荣一下又一下地颠。

最恐怖的是,脏孩子两条芦柴棒儿粗细的腿——那是腿吗?忠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乌黑发紫,很随意地,像两个物件儿一样,搭在肩上。

见忠荣没掏钱的意思,脏孩子抬起头,“行行好,行行好吧。”

忠荣大白天见了鬼,吓得立即朝后又退了一大步。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多像飞飞的眼睛!儿子失踪他苦找无果,2年后街上遇一小乞丐,他当场愣住。

忠荣浑身的汗毛都奓起来了,他脱口喊:“飞飞!”(作品名:《有朝一日》,作者:桃花红河水胖。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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